鸟医

作者:刘芳林

清光绪二十年，尽管大清内忧外患，国力日衰，可慈禧太后的六十寿诞却一点也马虎不得。动用海军军费修万寿山不说，当朝及各省极品大员借此搜刮民脂民膏、请功邀宠，纷纷投主子所好。就连金发碧眼的各国驻外使节也都伸个细长鹤腿来凑热闹。这不，内务府总管李莲英近日正为筹备圣诞大典忙得晕头转向，先是总理府衙门委托李总管转交慈禧太后的一份十万火急的奏折，奏折内容急报福建、江西两省一年滴雨未下、赤旱千里，导致饥民揭竿而起、聚众为匪。官兵镇压无济于事，大有蔓延之势。李莲英一看心想，这奏折来得也不是时候啊，这不纯粹是叫老佛爷心里添堵吗？遂压下不奏。再有就是西班牙公使詹姆斯送来的一双“大鸟”使他感到欣喜不已。这一双大鸟无论从圆润的歌喉，还是妙语连珠的灵气劲儿，都远在宫内鹦鹉之上，而它硕大的头冠、色彩斑斓的羽翅及长长拖曳的尾巴，又像传说的凤凰。“难道世间真有如此稀罕玩意儿？”李莲英倒背着手用少有的惊诧上下打量这一对挂在轩梁上的神物，暗想：如此神物若在老佛爷圣诞那天让它拔高亮嗓一句“万寿无疆”，博得龙颜大悦的彩头，岂不快哉？可眼下还不知这舶来之物叫什么名字，于是去问接待詹姆斯的宫内通事，通事说，那位怪异的詹姆斯似乎叫它“桑格奇”。

李莲英一听火了：“大胆，叫，叫什么丧气？不吉不利，这是掉脑袋的事儿。图个吉祥就叫‘凤凰鸟’吧。”于是，“桑格奇”就改成了“凤凰鸟”了，并命小太监辟出一室，好生调教着。

那位小太监领命后不敢怠慢，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对珍贵的“凤凰鸟”放到一处临水通幽的阁子间。在吊篮的两个食钵内分别填满了上等山西苏子，葵花籽和清水，打了一声呼哨就忙别的去了。第二天，小太监推门进来查看这一对“凤凰鸟”时，顿时大惊失色，“凤凰鸟”突然一改昨日的高贵气势，像一对儿瘟鸡，目光呆滞、羽翅下垂，任如何挑逗也不睁眼，再一瞧，食钵内空空如也。这就奇怪了，照说吃饱了它也不能这样没精神啊？他顿时傻了眼，慌慌张张去李莲英处禀报。

李莲英一听顿时火冒三丈：“你这该死的奴才，一定是偷奸耍滑调养不周，竟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！”小太监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，左右开弓自掌嘴巴。李莲英对此也感到有些蹊跷，得赶紧想个法子，这一对“凤凰鸟”真要怎么辙了，这露脸的事儿泡汤不说，传开去岂不……

就这样，一对国外大鸟的颓靡不振，惊动了上上下下大清国宫内的御医们。都拖着长辫、老眼昏花地前来“会诊”，他们尽管精通中医药理，在从医生涯中望、闻、问、切疗好过多少宫里宫外达官显贵的疑难杂症。可唯对这一对大鸟面面相觑，束手无策，瘟头瘟脑地相继撂下一句“解铃还需系铃人”，就无奈地结束了“会诊”。李莲英一看“会诊”徒劳无益，一个泱泱大国连个小小的鸟雀都奈何不得，实在有失大清威仪。干脆派个宫人以邀请詹姆斯喝茶为名，委身求教。可谁知宫人回报竟是詹姆斯公使远涉重洋回国复命去了。这一下李莲英可为了难。除了大骂一通御医都是酒囊饭袋外，也无良策可循。眼下老佛爷的六十大寿紧锣密鼓、日近一日，竟如何是好？一位御医凑到李莲英耳边嘀咕了一句：“也许高人隐在民间。”李总管虽对此下策不敢稳操胜券，可眼下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这一条路了。于是，在京城四处贴出求贤告示，赏银百两云云。

却说这告示一经贴出，满京城为此吵得沸沸扬扬。可也有头脑灵光的私下里嘀咕，与宫里打交道要多留个心眼儿，弄不好要遭灭门之灾、杀身之祸，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。

直至日上三竿也都是看热闹、戳戳点点说风凉话的多，也没见到一个贸然斗胆撕下皇榜的。整整三日，宫外围观的人们开始失去耐性，渐渐离去。宫内的李总管已经急得抓耳挠腮。就在他难受的时候，一位亲兵领来个自称能医治“凤凰鸟”的人。李总管上上下下打量了这位面相瘦削，出口竟是难懂的闽南话的“南蛮子”，心道：“他是不是个穷困潦倒、前来讹人的疯子啊。”

这位瘦削的“南蛮子”自称是福建蒲田人氏，名叫乔玉笙，是祖传的医道。后来又随父辈飘洋过海到过南洋，行医多年，开过眼界。这次千里迢迢进京，本想在京城开馆行医，没想到第一眼就看到了布告，他撕下皇榜，这就给那对“凤凰鸟”治病来了。

李莲英再次端详了一回这位灰头土脸的中年人，心里也是好生疑惑，但也不敢贸然小视这位“民间人士”。俗话说：啥虫嗑啥木。说不准他就身怀绝技，也未可知，是骡子是马得遛遛啊。

只见这位“南蛮子”围着大鸟转了两转，用拌食的叉棍挑了一下大鸟的下颚，又看了看食钵内的苏子、瓜籽，略略摇头说：“李大人，以小的陋断，这对大鸟得的是癔症。”李总管一听这么快就诊出了病由，顿时喜上眉梢，连说：“一切依你，快用啥方子赶紧治。”当下“南蛮子”开出方子：辟出一间密室，由本人配制药膳隔离调养，出入不得干预，并许下诺言：十日后定叫它一展歌喉，如若食言甘受刑惩。李总管一看此人虽其貌不扬，但言谈表述条理清晰，像个行家，遂满嘴应承“南蛮子”所列各项，颁下号令不得有误。

十天后，李莲英如约而至，刚一推门就被阁楼轩梁上的一声“老佛爷吉祥，万寿无疆！”叫声吓了一跳。循声望去，只见那两只活蹦乱跳的“凤凰鸟”把笼架弄得晃晃悠悠，一改前期的病态，一唱一和虎虎生威。李总管暗忖：良才隐于市，果然不假。宫内的御医们一看奇迹果然惊现眼前，虽在颜面上仍保持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，但心中也是暗暗佩服，纷纷跷脚看了看食钵内到底投的是什么“药膳”。只见这一双起死回生的“凤凰鸟”伸头啄进一粒红豆似的食物一仰脖咽到肚里，令这些学富五车的御医们感到大惑不解，非一般市面上的膏、丹、丸、散，当即屈尊下问：“采用何等名贵药材配成如此神药？”

乔玉笙卖了个关子，神秘兮兮地说：“此乃祖传秘方。”言外之意：无可奉告。

就在慈禧太后寿诞当晚，慈禧被各王公大臣前簇后拥地步入皇宫大戏院，整个气氛在一阵锣鼓声后渐入高潮，她满面春风，刚一入座，那一对儿“凤凰鸟”也不负众望，在廊轩上嘹亮地传出一声：“老佛爷吉祥，万寿无疆。”人们被这一叫声惊得目瞪口呆，一抬头，只见乔玉笙跪在地上，手中的红木鸟架上站着一对从未见过的大鸟，这对说话的大鸟把慈禧逗得前仰后合。李莲英一看真能博得龙颜大悦，俯下身来在慈禧耳边献媚地说：“老佛爷的寿诞感动乾坤，就连这万里之遥友邦中的百禽之王都来恭贺致仪呢。”众大臣闻言也都纷纷躬身行礼，这时另一大鸟突蹦出一句：“闽赣遭灾，赤旱千里。”顿让在座的人大惊失色。

慈禧闻言沉下脸来：“什么灾了，这个鸟儿奏报的是啥，哀家怎么听不明白呢？”

那位来自福建省的贺寿大员吓得慌忙打岔道：“这个大鸟也许是被锣鼓响声惊吓，老佛爷不要介意。”还是李莲英善于脑筋急转弯儿，他在一旁拉来了一个西班牙的公使，在公使的耳边叮嘱几句，那个红头发的公使忙接茬道：“尊敬的老佛爷，这对凤凰神鸟说得是西班牙语，意思是您和太阳、月亮一样长寿！”慈禧一听转怒为喜：“传下话去，重赏。”李莲英一声：“喳！”屁颠屁颠正要取银子去。

那个乔玉笙其实并不是什么鸟医，他就是那个到朝廷报灾的信使啊，因为见不到慈禧，他就想通过这对会说话的大鸟让慈禧知道闽赣两省灾情，好救民于水火啊，可谁知竟被祸国殃民的昏庸之徒贸然曲解，把灾情掩盖了过去。只气得他大吼一声，还没等冲到慈禧的跟前，就被侍卫给擒住了，他急得大叫道：“老佛爷，闽赣两省真的遭灾了！”还没等说完，嘴巴就被李莲英用手给捂住了。

李莲英望着面露疑色的慈禧跪地禀报道：“老佛爷，前几天这对凤凰鸟病了，就是这个人把凤凰鸟的病医好了，只不过他天生有癔病，今个惊着了老佛爷，奴才真的该死！”

慈禧太后摇了摇脑袋，说道：“我看这个鸟医也不像个疯子啊，让他说说，到底是什么地方遭灾了！”

李莲英吓得满头冷汗，急忙命令侍卫们撒开了手，乔玉笙跪在地上，从闽赣两省灾情讲起，一直讲到了他给那对“凤凰鸟”治病……一听说他用祖传秘方给凤凰鸟治好了病，慈禧一下来了精神，她急忙问道：“你是用什么招给这对‘凤凰鸟’治好病的呢？”

乔玉笙没有办法，只好一五一十把给“凤凰鸟”治病的经过讲了一遍。原来这乔玉笙真的出生在中医世家，耳濡目染，对医道的望、闻、问、切早已耳熟能详。成人后多次随伯父往来于南洋、南美洲。天性喜欢珍禽异鸟的伯父就曾经养过这种被当地土著称为“豹禽”的鸟。“豹禽”实则是南美洲一种鹦鹉鸟的分支。以其善于模仿人语而闻名遐迩。这种鸟喜食咖啡豆，由于咖啡豆内含咖啡因，起到解热镇痛，滋养提神的作用。可怜这两只大鸟进宫后水土不服，又没有提神之物润喉，自然颓靡不振。乔玉笙仅一见食钵内没有咖啡豆，就“诊”出其病症所在。于是，怀揣腰牌以进药为名，几次到东郊民巷领事馆洋鬼子手中，买来咖啡豆，喂食大鸟，两天后果然奏效。

慈禧听乔玉笙讲完，不由得连连点头，命令站在一边的李莲英看赏。李莲英正在提心吊胆呢，一听老佛爷根本没理那闽赣遭灾的茬，急忙命令手下的小太监取来一百两纹银，端到了乔玉笙的面前。乔玉笙托着那盘中白花花的银子，不由得仰天大哭道：“大清国完了，大清国已经无药可治了。这是银子吗，这是满地白花花的骨头啊，老百姓都死了，都被饿死了……”

在文武百官的一片惊呼声中，乔玉笙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，还没等走出两步，两眼一黑，“哇”地喷出一口血，仰脖喷到了宫内的石栏杆上……